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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老师查国华先生


2016年02月23日 10:27  点击:[]

1960年,我们山师中文系1959级开设起现代文选课。第一位登台的,好像就是查国华先生。他选讲的第一篇文章,则是鲁迅的《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》。记得先生一登台,座下诸生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:口粮如此稀少,怎么会有这样白白胖胖的老师?先生一开口,又是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:一口标准的京腔,吐字圆润,字词之间的间隔是那么明显,语调的抑扬顿挫,又是那么讲究:论――费厄――泼赖――应该――缓―行!

可能是这篇文章实在太难理解,也许是我生性鲁钝,先生讲得那么明晰,我却依然有若干问题未能了然。下课后,便尾随先生送他回教研室,一路不停地叩问。也许是那时的大学生很少有如此“礼贤下师”的“壮举”,我这背时的举动,不但得到先生格外的解析,而且他从此就记住了我这个又矮又瘦的学生。我从那时起直到毕业,就没有胖过。1963年毕业时查体,21岁,身高1.71米,体重88市斤也。

1964年10月,康生出面发动了全国性的“大批判”高潮,电影《早春二月》等首当其冲。批判《早春二月》的活动,主要在省城济南举行,我所在的泰安是没有这样的资格的。那时,我已经开始转教现代文学,向母校的现代文学教研组诸位先生请教的次数较多,他们也就不断给我学习的机会。一天,学校传达室的工友转告我,说山师中文系的老师来电话,让我周日上午10点前,到济南12马路红星电影院参加“革命活动”。在影院门口等我的,正是查国华先生。他把电影票交给我时,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老师们特意给我争取的票子哦,机会难得,好好看看!那时好像还没有录音的技术,电影开始前,就是已经完全沙哑的一个女性的声音,在高声地反复地机械地念诵着批判的文稿。电影开始了,我即刻被完全迷住了,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的电影画面,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镜头化的人生!1960年,文学概论课的老师们曾带领我们把学习内容变成对巴人“人性论”、对钱谷融“文学是人学”、对李何林“近十年里文学艺术的一个小问题”的批判;但这些批判“人性论”的“预防针”,立马在电影感人至深的场景前全面崩溃!我还好,尚能基本克制自己;但身边国棉三厂的女工大姐们,本来应该觉悟更高,批判意识更鲜明强烈,不料这些“大批判”的“主力军”,却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一塌糊涂,手绢湿透了继之以衣袖。尽管耳旁那沙哑的声音一直在作孽。我这才稍稍体悟到查先生“好好看看”的一些深微的命意。

1978年寒假,查先生给我写信,说北京大学、北京师范大学、北京师院正在北京联合编选一套现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的史料,有论文选,有作品选。北京的老师们还邀请了若干同行,一起参与讨论。如果愿意去旁听,他可以带我同行。于是,我跟从老师,住进了北京师院的招待所――好像是在二龙坑路吧?我那时尽管求知欲非常强烈,但因为距离这种高水平的研讨太遥远,诸多著名高校先生们的发言,又每每欲言又止,我不大能够吸收消化。晚饭时,查先生说要去访问几位作家,问我有没有兴趣同行?我的高兴,是不言自喻的。于是,我有了初识冰心的光荣(见拙文《初识冰心》),有了拜访臧克家的机遇(见拙文《送臧老乘鹤西去》),还有了访问曹禺先生的幸福。那时曹禺先生的“问题”好像刚刚解决,住房还没有“落实”。我们是在一间招待所的房子里有幸见到这位“中国的莎士比亚”的。他女儿万方招呼我们进门后,就退到里间。外间大概是会客室。有一张塑料桌面的四方桌,不大,四、五个红色的圆凳,也是塑料做的。曹禺先生很谨慎,对于查先生提出的问题,几乎都没有正面回答。神情又非常疲惫,面部有许多深褐色的“老人斑”,两手好像都没有合适的安放之处,不时掏出手绢,擦拭厚厚的镜片……。

那时北京的公共汽车,也已经人满为患。北京的天儿忒冷,一到天寒地冻时分,人们几乎都用棉猴、大衣之类把自己包裹成大棉花包,有限的空间,就更显得拥挤。于是我和查先生约定,谁靠近售票员,就谁买票。没有想到回校报销,却成了问题。我们学校负责差旅费报销的老师,从我的票据中查出有4张共两组编号连续的公共汽车票,大义凛然地发问:你一个人出差,为什么同时买两张票?我说是与我的老师同行,更多的票,还是人家买的……。但看到那义愤填膺捍卫国家财产的正义神情,我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,默默地从已经黏贴好的票据里撕去了有连续号码的两张,为学校当然也是为国家节省了人民币1毛钱。

我奉调到青岛后,关于查先生的信息日益稀少。一天,忽然有位女老师来访,说她是查先生的学生,并给我看先生的手札。不错,正是退休多年的先生为他多年以前的研究生写的“介绍信”。原来先生听说我在青岛大学中文系主持过一段工作,就介绍这位不愿继续任教边陲、希望回山东老家工作的老师来求职。这位老师,已经取得博士学位,而且有可喜的研究成果,年龄也正合适,完全符合学校规定的进人条件。但现代文学学科已经没有名额,问她是否愿意从事大学语文教学?她答曰完全可以,在新疆就曾经担任,还有一定的经验云云。我于是给先生复函,感谢他为新建的学校推荐人才的美意。但这位老师在青岛大学只待了很短的时间,就又调动了工作单位和城市。查先生听说后,还曾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,表示歉意。因为我也有过调动工作的经历,深知其中的坎坷,就回答先生,说千万不必过虑,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。优秀的人才在这里留不住,倒是青岛大学应该反思的事情云云。

我退休后,长期蜷伏海隅,又兼山长水阔,先生的消息是越来越稀少了。但现在无需怎么屏息凝神,就依然能够见到白白胖胖的面庞,听到抑扬顿挫极其明显的语调。那善于提携后进的博大胸怀,在这个一言难尽的世界里,就显得特别珍贵,更加值得后辈如我者努力学习和发扬。

 

以上拙文,曾经发表在2014年10月22日《齐鲁晚报》,略有删节。中午听到查国华先生驾鹤西去的噩耗,心中五味杂陈,不知何以自处。纠结纷乱间忽又想起这篇过时的旧文,并且希望能够在母校追悼查先生的网页或报章上完整地刊布――一个五十多年前的老学生的真实回忆,或许是对先生的别一种追念吧?我们那一届学生共4个班240人,如今还存在并可以执笔者,委实已经不多,而且越来越少了!岁月无情,星移斗转,对往事的追忆,对恩师的感戴,遂益发珍贵也益发沉重起来。

西天遥远,长途漫漫,惟愿吾师,一路走好!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2016・2・17, 夕阳西下



作者为我校校友、青岛大学教授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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